【人生柑仔店】街賣者:我們想跟消費者團結起來,創造一個街賣的新世界

撰文/ 李柏毅
訪談團隊/ 余思賢、巫彥德、羅心怡
攝影/ 薛席德


前情提要:在市政府連通道,你也許看過一位坐著電動輪椅、銷售鮮花的張先生。曾經,有位山東老伯伯不斷稱呼他「小張」,因為口音的關係,叫久了讓大家現在都稱他「校長」。中年時,校長不幸罹患導致他身障的疾病,也因此辭去原先的工作。為了賺取收入,在友人的幫助之下,校長來到街頭上,展開銷售鮮花的工作。一年多以來,校長從一開始一天賣不出一束花,直到找出銷售的秘訣、甚至從中發現了街賣的意義、價值與未來的可能願景,校長是怎麼做到的?

「我做街賣這一行,就是希望創造『街賣的新世界。』」即便目前正在醫院接受治療,校長談起街賣,眼神仍是半年多前、人生百味團隊初次接觸校長時那樣炯炯有神。

兩年多前,因為後天疾病關係,校長成為行動不便的身障者。那時,校長離開了原先的工作崗位,賦閒在家。自我要求極高的校長,談起那時的心境:「當時覺得,自己跟廢人一樣。」

同時成為身障者、又面臨失業的雙重打擊,任何人都需要時間,面對不僅頓失經濟收入,更失去自我認同來源的困難。
然而,校長並沒有喪志太久。

當時,有一位校長稱呼為「師父」,也同樣是身障的街賣者,在因緣際會之下認識了校長,並問校長有沒有打算到街頭上自力更生。

「一開始也沒想過自己會到街頭上做街賣。以前還沒變成身障者之前,也不喜歡那種強迫推銷的感覺。」不過,在與師父深談之後,校長發現兩人都有共同想要達成的理念。

為街頭帶來新風景

「師父他是個很想要幫助別人的人,也因為看到多數街賣者賣的東西都差不多,想要做一些改變、走出另一條路。」在這樣協助弱勢自立、並為消費者在街頭上呈現出更多新鮮物的願景之下,校長開始了街賣的工作。

剛開始,校長也沒有街頭銷售的經驗,也不知道該怎麼批貨;甚至在開賣的前兩、三個月,都處在虧損的狀態,「有時候甚至一天都賣不出一束花。」好在校長念茲在茲的師父,不僅幫校長出了第一筆貨的資金,更指引校長許多銷售應對的眉角。

也在這段時間,校長漸漸地領悟到,街賣教給自己的事情,而這也是校長直到訪談時,不斷強調他最珍惜的價值。

意外領悟到的街賣價值

「街賣這一行,談得不能只是賺多少,而應該是人際之間的互動所帶來的成長與感動。有時候,一天賣不出多少花,但是只要有人上來問、有互動,就會想要持續做下去。

即便冒著生意不好的風險,校長仍堅持不叫賣、不強迫推銷,而是透過不斷地學習、試著推廣產品的價值,「把我對鮮花做的研究,分享給顧客,讓顧客知道各種花該怎麼保存、可以放多久;我也會聽到顧客講自己種花、買花的經驗。這樣的『教學相長』、看到人際之間擦出的火花,讓我覺得非常高興。

而這也是當時校長決定做街賣、願意與師父保持密切合作關係的想法。「師父和我都希望能為街頭帶來不一樣的產品,也希望能夠把這些產品的價值傳達給顧客。所以我就會去思考這個產品的特性、查很多資料來吸收知識,讓顧客覺得我是專業的、想要跟我互動。

「也是因為自己很喜歡花、看到一片鮮花會感到特別愉悅,因此不知不覺吸收了很多知識,使我在講這些產品的時候,眼神會不一樣。」對自家產品的高度認同與熱情,以及持續不斷地精進,使得向校長購買鮮花的人們都會覺得,「校長真的懂好多,在花店都未必能夠知道這些撇步。」

街賣者可以做得更多

街賣者可以不只是街賣者,」校長話鋒一轉,從自己的經驗談起了同行。「街賣者不能為了省事,不去想產品的樣式、不去跟消費者解釋產品的價值。自己要多吸收知識,並把這些知識跟顧客分享,不要讓大家覺得,啊,街賣者不都是那樣子嗎。」

校長繼續補充說,「這也是師父教我的道理,我也希望這些事情能讓其他街賣者了解。還有,我們都是出來『賺呷』的人,能互相幫忙就互相一下,團結起來才不會被人看不起。」

「團結」的字眼,就如同勞工組「工會」一樣,要向資方爭取合理的待遇;不過校長指的「團結」街賣者,不僅爭取的是社會主流價值的認同,更是要形成街賣者之間互助的文化。校長談到了剛開始在市政府地下室賣百合花的經驗:當時校長剛到地下室的某個地方,對面已經有一位賣玉蘭花的阿姨在賣。

因為產品價格相差甚遠(校長的百合花要價200元、而對面的玉蘭花只要20元)、實際販售成果也是天差地別(據校長說,當天只賣出兩束,但是玉蘭花卻三不五時都有顧客上門),校長至今也不能明瞭,為什麼當時那位阿姨要不斷口出惡言。「街賣者之間不能這麼封閉,我們應該要互相幫助、團結起來。」

街賣者眼中的街賣新世界

秉持著這樣的精神,校長眼中的街賣者新世界,是個可以讓更多有彈性就業需求的人們,都能在街頭上,藉由販售各式各樣的商品,創造出人際之間的情感交流與溫馨互動。

「這不只是因為發揮愛心才跟街賣者買,而是因為產品有趣、有價值,像是我們可以成立一間公司,批國外或是原住民自製的產品,從跟對方談價格、到街頭上鋪貨,中間都可以創造許多就業機會,給有需要、未必是身障的人們。」在這樣的新世界裡,不只是街賣者可以獲得幫助,也是幫助消費者買到新鮮、務實的商品。

做街賣真的有時候會很疲憊,但如果賣的東西是自己喜歡,而且又有特色的時候,再想想那些曾經和顧客分享鮮花知識的時候,就會覺得堅持下去是應該的。」「我一直覺得有更好的銷售方式、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,這就要不斷腦力激盪,去找出更好的方法。」這些平常會出現在主流商業媒體、摘自知名企業家的金玉良言,如此徹底地體現在這位街頭創業家的言行舉止當中,也讓我們不禁思考,為什麼大眾會忽略掉這麼日常可見的街頭智慧呢?

打造新世界,需要大眾的共同創造

也許,正如同校長想對大眾說的「希望大家能多關注街賣者的用心」:往往是大眾的視而不見,導致社會上普遍對「街賣者」的觀感都停留在「需要被幫助」、「需要社會的愛心」的印象上。

但是,大眾忘記更重要的是,當「我們」走近一些、展開對話之後,也許「我們」會發現,「我們」並沒有什麼不同,我們都想要為他人與自己帶來更多意義與價值,也希望能夠幫助他人實現理想的生活。你我如此,這位曾在街頭上、也希望能盡快康復並返回市府站銷售鮮花的校長也是如此。


採訪後記

第一次訪談校長之前,我失眠了一晚。一方面是訪談的經驗並不多,先前大多是採訪新創團隊或是創業圈的人物,不論是年紀或是在想的議題都很雷同。不過,儘管校長是百味的長期合作夥伴,也反覆閱讀曾經訪談校長的紀錄,但還是不知道,該怎麼協助校長,整理出在街頭上所累積出的人生智慧。

提了數次訪綱,也試著用不同的角色,模擬許多情境。有時候,好不容易想了幾個問題,卻又因為內心不斷質疑「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」、「這樣問好嗎,有沒有更好的提問方法」、「這些問題,符合我自己設定的提問立場嗎」、「讀者會有共鳴嗎」......。好在有百味的長期協力夥伴思賢,以及與校長熟識的阿德,一起思考這一系列的訪談。也很感謝小寶和一位志工的協助,不論是在日後會剪輯出爐的影片或是釐清問題意識,都給了相當多的建議。

還是談談這一次我給自己的設定與目標吧。其實很簡單,如果我們希望為街賣去汙名化、喚起大眾善待並理解街賣者的處境,那麼,透過思想與行動的紀錄,呈現出街賣者和非街賣的大眾,事實上相同是多於相異的這件事情,就會變得無比重要。

在思索的過程中,心目中不斷跳出 Barbara Ehrenreich 的 Nickel and Dimed: On (Not) Getting By in America (中譯:我在底層的生活) 以及 Rhacel Salazar Parrenas 的 Illicit Flirtations 這兩本書,儘管我的功力遠不如一位暢銷作家、一位社會學教授,但我非常希望這次的訪談,能夠讓讀者能在讀完之後,就如同當時我讀完這兩本書一樣:啊,原來他們並不是我原來想的那樣,而是......。

「我們都是海上的人,」滅火器的歌詞,在我訪談之後不時徘徊於耳際。是的,街賣者並不只是、也可以不只是街賣者,販售著你我不那麼想要、卻又出於善意或避掉拒絕帶來的尷尬的產品。街賣者也希望做一些改變,嘗試一些有趣、吸引人的想法,但礙於既龐大又現實的經濟壓力以及相應的極低風險忍受度,能夠撐過開賣期間、幾乎沒有客戶上門的日子的街賣者少之又少。

校長也許是街賣者當中的極端案例,但我們從這樣的例子中卻可以明白,對弱勢來說,做出任何一些改變都是需要冒著當下能否繼續生存(講白話就是下一餐在哪裡)的風險,而主流社會的不理解、甚至是污名與排斥,更加深了街賣者「需要靠販售同情來維生」,加重了如「玉蘭花/口香糖的符碼化」,使得街賣者更不願意嘗試新的產品,走不出同情銷售的惡性循環。

但是,唯有當我們真正認識並同理到街賣者,和大眾一樣努力地自食其力,甚至在遭遇許多嘲諷甚至辱罵之後,仍然能擦乾眼淚、繼續在街頭上堅強地兜售產品的一面,也許我們就能夠認知到,街賣者要的不是我們的同情,而是同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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